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早在十几年前,我就去看过了。我看见的世界里,有一堆异国他乡的柴禾。
柴禾,就是一捆捆被劈好,长短大致相当,又被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的干柴。在柔美动听的法语里,它被叫作“Bois”,念做“布娃”。在中国的北方,它就叫作柴禾,不叫布娃。
当时,我在几内亚康康至马里巴马科的公路项目部任办公室主任兼人事部经理。这个项目是我们公司从河南国际工程公司承接的。我们是一家陕西公司,是第一次来到西非施工。第一次,一定意味着会面临许多陌生,对这里风土人情和市场的掌握,也一定是要从零开始。几内亚地处西非,南边是赤道,北边是撒哈拉大沙漠,雨季和旱季分明。
我们施工的路段,地处几内亚东北部的丘陵地带,树木密集,灌木丛生,每到雨季,遍地葱郁,俨然一个绿色的天堂。每到旱季,如果不看公路上被疾驰的拖车掀起的滚滚土龙,不看旷野里一人多高的干枯的茅草,总会有吃不尽的芒果、香蕉、木瓜、波罗蜜、榴莲、椰子果和黄色的晶莹剔透的思茅果。在当时早已是风花雪月、纸醉金迷、卫星满天飞、高楼鳞次比的世界上,几内亚仍然独树一帜,保有着原始的、原生态的景状,保持着非洲大地古朴的、原汁原味的苍茫。
也许是缺少煤炭矿脉,也许是懒于开采,这里的炊烟,都是靠燃烧木头升起的。我们也不例外。项目部几十口人的灶房,每天都要烧去很多的干柴。正因为如此,作为项目后勤负责人的我,就要想尽办法为灶房源源不断地补充柴禾。买柴禾,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去做,当时更不知道到那里去买。好在,我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助手随拉亚穆萨。随拉亚穆萨被当地政府派来,任我们项目部的人事部经理助理(Ministère Gestionnaire adjoint du Personnel)。当犯难的我和遂拉亚穆萨一说,遂拉便大手向北一指,去金蒂尼杨就有。于是,我就开上三菱皮卡,载上遂拉,出了项目部大门,穿过西吉里市区,沿着貌似宽阔的土公路,一路向北。
这个叫金蒂尼杨的地方,在西吉里市北部约20公里。在这个小镇南边的小村路边,每天都会堆放着一些柴禾。一捆有十二三根,每根长约六七十公分,直径约四五公分。每捆约800-1000几内亚法郎,当时约合人民币3到4块钱。还有更大捆的,一捆要2000几内亚法郎,其实是把两小捆绑做了一捆,算起来都一样。
第一次到这里买柴禾,当我把车停在路边,向柴禾堆走去时,竟没有看到一个村民。围着柴禾堆转了三圈,还是没有人出来,我就问萨拉,为什么没有人来,不怕柴禾被偷了吗?遂拉两手一摊,说怎么会,柴禾又不会走路。看着我疑惑不解的表情,遂拉仰着头向村子里大喊了一声,谁家的柴禾?这时,村子里才晃晃悠悠走出来几个人。遂拉用当地的马林凯族语言和他们热情攀谈着,不一会就谈好了价钱,于是,付钱装车返程。
在路上,我还是对这种售卖方式不解,问遂拉,他们卖柴禾为什么不守在旁边,非要喊着才出来。遂拉说,他们是种地的,种地是主业,卖柴禾是副业,为了那几捆柴禾,整天守在那里不值得,再说,有时几天才有人来买,守在那里,只会晒太阳。还有,住在城里的人,不会舍近求远到这里买,虽然便宜一些,但没有车也来不了,一般都是有人开车路过,才偶尔会买上几捆,不像我们,一买一大车,我们走了,他们会跳舞的。说完,遂拉做了一个夸张的跳舞动作,我们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记住了这个村子,以后每次都会去,当然一般都是和遂拉一起去。在几内亚80多公里的道路施工中,我和遂拉总是如影相随。在当地人的心目中,遂拉和我就是一个人,我们总在一起迎对雇工的问询,一起去见省长、劳工部部长、卫戍司令和警察局局长。遂拉总会把我蹩脚的法语表达,演绎成流畅的交流。我也会把中国人的狡黠,通过遂拉去做些周折、找些回旋。最怕的就是卫戍司令,不是怕他的威风凛凛和他办公桌上的手枪,而是怕他的热情。当他张开双手熊抱我的时候,总在我的耳边低语几句,说我的大老婆、二老婆家或是三老婆的房子要翻修了,能不能给我帮助些水泥、钢筋等,我就会说,没有问题的。但我转身对遂拉说,遂拉你来问问情况,友谊是最宝贵的。遂拉就会把卫戍司令拉到一边,大谈项目部的困难和被当地人偷盗的严峻性。当然,经请示项目经理,水泥和钢筋还是会给一些的。给了之后,那一段时间,工地上柴油等被偷盗的情况就会减少很多。
几内亚不是李光耀的新加坡。这里没有廉洁公署,有了也是虚设,不是所有能干的人都会得到重用,不是所有的官员都能做到廉洁。也许,仅仅是因为贫穷,才让不可行得以行之、不可为得以为之,想想,也是一份淳朴的天性。
以后,每次再到那个村子买柴禾的时候,只要听到我们的汽车喇叭声,就会有憨厚的村民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身后也总是跟着一群花花绿绿的满身满脸土气的孩子,他们把看见中国人,以及同中国人的亲密接触当成了一个节日。孩子们起初躲在大人的身后,或是柴禾堆的后面,挤眉吐舌做着怪象,后来就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奔跑。有时候,我也会专门带上一些清凉油或是糖果分发给他们。喜欢看到他们喜悦的样子。买卖柴禾,不仅仅是一个交易,而是一个交流,是一个与当地人的互动。我也把这个场景留在了我的镜头里,每次翻看,都会如在眼前。
在几内亚施工的几年里,我开车去买的,同事开车去买的,那些一斧头一斧头劈好的柴禾,都是一些很好的木头,有正宗的红木、棕木、芒果树木,难保还有楠木、黄花梨等等。可那些总归是木头,尤其是在遍地树木的国度里,所有的木头都是燃料的来源,只要能做好一顿饭、一锅汤。
如果把这些木头堆积起来,一定是一座小山。如果一起点燃,一定会是一堆熊熊的烈火,可以照彻广袤的北方原野,可以温暖渐渐风蚀的美好年华。
北方的布娃,现在已然是在我的南方了。据说,几内亚已经改变了许多,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据说,遂拉亚穆萨先生已是西吉里的副市长了。可是,在梦里,我仍然开着车,载着遂拉,奔驰在那条去买柴禾的路上。
只因为,柴禾不会走路,卖柴禾的人要喊着才会出来,那一堆柴禾就静静地在太阳下晒着,我心爱的那个白色三菱皮卡车的车厢,在布满搓板的土路上,还有一跃一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