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的晨雾还未苏醒,我的车轮已碾碎破晓的微光。山路如一条被岁月反复搓捻的枯肠,在绝壁上扭曲盘绕。若说巴音布鲁克是赛车手的丝滑绸缎,这里便是老驴友的粗粝麻绳——方向盘的每一把辗转,都是和碎石坑洼的讨价还价。
我的老搭档赵祥的手,早已和方向盘共生共长。虎口的老茧黄中泛黑,像枚钉进血肉的铜钱。他的拇指总比警报更早感知我的疼痛——轴承还未发烫,指腹已抚上开关;变速箱刚卡进半粒碎石,他耳廓微动,便能从风啸中剥离出那丝异响。二十年七个月零九天的光阴,让这双手将我的脉搏摸得比掌纹更真切。
到了海拔2800米的地方,空气稀薄得呛嗓子。发动机喘着粗气,和山崖上岩羊的心跳莫名其妙合上了拍子——甘肃皇城抽水蓄能电站项目雏形初现在我眼前。我拉着“安全生产”四个大字,轰隆隆地开进这个从大山肚子里钻出来的电站。大坝是它的脊梁,隧洞是它的血管,我这一车物资,就是往血管里送的第一股血!
山路在悬崖边上哆嗦着,像根被风吹得晃悠的绳子。轮胎啃着碎石路,扬起一片黄尘。突然,一块橙黄色的警示牌从尘土里钻出来——赶紧一脚刹车,车身猛地一顿,总算在坝体边上停稳了。货箱门一开,一卷卷安全标语哗啦啦飞出去,像一群白鸽子,在高原明晃晃的阳光里扑腾,白得扎眼,白得让人心里发紧。
毒日下的检测仪烫得烙手,质量部孙卫平却浑然不觉。那双检验过万千钢筋的手,稳稳架起仪器如安置易碎的珍宝。途经1号隧洞时,他蓦地探出大半个身子,山风瞬间灌满工装。摄像头清晰映出他眉间那道深痕——不是岁月刻的,是常年蹙眉盯报表压出的质检线。山风裹着碎石噼啪砸窗,老孙缩回驾驶室,“咔哒”一声拧紧内循环。那动作干脆利落,宛如他昨日挥笔判废材料不合规时的决绝。
山顶的风推得我左摇右晃。八月的骄阳下,远山雪峰仍冒着寒气,边坡上的狼毒草开出扎眼的紫。测量队又开始漫山“跑点”,我悄悄亮出全景摄像头,录下这场钢铁洪流的狂欢:数百台机械如野马群在坡谷间冲撞腾挪,扬起的土龙与千年前丝路驼队的影子恍惚重叠。
傍晚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在新打的混凝土面上。我拉着收工的老孙和工友们往回走。营地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远远看去像撒在山沟里的星星。水库大坝在月光下伸展着越来越壮实的身子——这个清洁能源电站,正吃着我们的汗水、体温和盼头,一天天变得结实起来。
雨季的雨说来就来,比狼烟跑得还快。天还没大亮,山洪就轰隆隆冲垮了排水沟。我的右前轮一下子陷进泥坑,警报吱哇乱叫。工区长任康的嗓门穿透雨幕:“防汛!全都上!”我立刻挂上低速四驱,差速锁把劲儿分到每个轮子上。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两个扇面,我看见郭永明开着装载机正和泥石流较劲——那架势,活脱脱像个在草原上徒手摔马的汉子。
天终于亮了,云层裂开道口子。抢险队员们一个个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用身子重新筑起一道堤。我的车斗里沙袋堆得老高,发动机温度稳稳地停在90度——就像这些从暴雨里钻出来的人,骨头和祁连山的花岗岩一样硬实。
回去的路上,四下里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声音,比巴音布鲁克赛场上所有发动机的轰鸣都更带劲,更震撼。
等将来有一天,绿色能源像血液一样在这些大山的血管里流淌时,我的里程表会记得清清楚楚:记得零下30度时一次次艰难的启动,记得海拔近3000米上日夜不停的奔波。我们是用车轮丈量天路的汉子,是用排气管在荒原上唱长调的歌手。
在这条比丝绸之路还要长、还要难走的路上——每个急转弯,每次颠簸,都是和这个火热的时代,最实在、最响亮的击掌。
